2022年2月，俄乌战争开始。泽连斯基率领乌克兰军队的英勇抵抗，将这位曾经被称为“戏子”、“演员”的总统置于全球的镁光灯聚焦之下。泽连斯基从克里夫罗州立大学的法学学生，到俄乌两国娱乐圈红极一时，荣登2013年俄罗斯跨年晚会，与普京等各国政要济济一堂，而最终弃艺从政……
这一路“踩着风火轮”一般的高调蜕变历程，使得泽连斯基成为后苏联时代东欧各国社会历史变局大潮下的弄潮儿。
>> 始于索契。
索契，号称黑海明珠，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大高加索山脉横亘在北，挡住了冬季纵横肆虐欧亚大平原的寒冷，相反黑海乃至地中海的暖湿气流会流经这里，形成温和的降雨。
——使得这座纬度比北京还高的城市，成为前苏联世界唯一享有亚热带气候的溽润之地，也是前苏联国家人民心目中的旅游消费度假胜地。
索契，1998年
那是1998年1月，亚洲金融危机已经波及到俄罗斯，油气与金属等重要原材料价格暴跌，原本债台高筑的俄罗斯政府已经摇摇欲坠。索契冬日正午的暖阳，烘托出一片十四五度的温暖。
就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一群出生于前前苏联时代的乌克兰少年少女们，乘坐48小时绿皮硬座的艰苦旅行，从他们的故乡克里夫罗（Kryvy Rih）来到索契，参加一场他们心目中的神圣殿堂级的文艺表演比赛。
举办这个比赛的，是大名鼎鼎的俄罗斯喜剧秀节目公司KVN，即“幽默创意人俱乐部”——而参加比赛的，是来自各个前苏联国家的青少年喜剧表演爱好者所组成的团队。
泽连斯基及其团队，正是其中之一。
1 初露锋芒
>> 彼时，泽连斯基不到20岁，正在克里夫罗的大学就读法律专业。
然而这位少年对毕业后进入律所就业没什么感觉。相反，对喜剧、小品、脱口秀等通俗文艺表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索契，泽连斯基和他的小伙伴们为自己的团队取名为“旋转木马队”。参赛队伍共有300支，全部来自前苏联国家。在这300多支比赛队中“卷赢”，进入决赛，对于这群来自克里夫罗老工业基地的少年们来说，是相当不错的战绩了。
1998年索契KVN大奖赛上，泽连斯基的获奖小品表演现场。图中字幕为法文
决赛中，旋转木马队取得了第三名的成绩，而前两名分别是来自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团队。而“旋转木马队”最令人难忘印象深刻的一个段子就是：
一个女儿对妈妈讲述了自己晚上出去的经历。为了表明自己是乖乖女，她说，我既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也没有和某个男孩约会。
结果那个妈妈说：哈哈哈，那你这晚上可就白过了。。。
……这个在今天看来非常尬冷的笑话，却反映出了当时人们从前苏联封闭保守的坚冰中走出来，奔向温暖光明的自由前景的一种普遍的社会语境。
获奖后的当晚，旋转木马队的小伙伴们聚在一家小酒店，决定将自己的队名改为“95街区”（Kvartal 95），为了纪念他们初次聚会的场所。
此后，从1998到2003年，Kvartal 95队每年都参加索契的比赛，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并成功杀入KVN的甲级联赛（Ligue 1）。
>> 曼佐索夫（Denys Manzhosov）是泽连斯基的一位发小，也是他团队里面的重要成员。2022年，曼佐索夫回忆往事时，他说：
在KVN亮相之后，联系我们的人变多起来。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跟打了我的电话，要我们到雅尔塔做一场节目。
曼佐索夫，2022年
>> 雅尔塔位于克里米亚半岛最南端，气候冬暖夏凉，在沙俄时代，许多俄罗斯皇帝都把这里当做冬季躲避北方寒冷的冬宫。而奥斯曼土耳其占领的年头里，雅尔塔又被土耳其苏丹作为躲避安纳托利亚高原酷暑的夏宫。
邀请Kvartal 95的，是当时的一位寡头（oligarch）。
寡头这个物种，是后苏联时代的特有产物。凭借政商两界的关系，在轰轰烈烈的“私有化”过程中大发横财。而这些人有了钱之后，反过来也经常干预俄罗斯、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国的政界，因此寡头被认为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等国家的实际控制人群体。
曼佐索夫回忆接着说：
那是一个散发庸俗气味的城堡，里面充斥着大量的赝品——在一个巨大的大理石桌案后面，坐着寡头“本头”，和他年迈的穿得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一样的老母。那个老太婆很喜欢我们的节目，所以寡头在他老娘生日的时候，花重金把我们请来。
这大概是泽连斯基第一次与寡头近距离接触。
相信泽连斯基和他的小伙伴对那次“堂会”的体验并不好。因为后来曼佐索夫说到：呵呵，我们这样就成了那个老太婆的生日蛋糕。
克里夫罗（Kryvy Rih），乌克兰东南部的一座重工业城市。泽连斯基出生地
>> 演艺生涯初露锋芒，随后父母的烦恼却接踵而来。
泽连斯基的祖父是苏联红军，参加大小战役，获得勋章无数。而泽连斯基的父亲，作为苏联鼎盛时期的工程师，曾长期援建蒙古国与哈萨克。
在父辈们“红专”的内心深处，从不认为演小品是正经职业。
而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泽连斯基坚持读完了5年的法律专业，并按着头皮考下了律师从业资格证。然后告诉父亲：我出去找工作了。
事实上，他难以按压对演艺事业的激情。他和几位小伙伴一边表演节目，一边挣点小钱，一边筹划着他们的雄伟蓝图——去莫斯科。
这座曾经的苏联帝国的首都，即便是在后苏联时代，依然是前苏联国家的年轻人心中的“宇宙中心”。而处在世纪之交的年份中，经过了金融危机的暴击，这里的年轻人的生活，充满了一种自由放纵的气息。
一个个行业倒下，人们今朝有酒今朝醉。
看戏，社交，喝酒，聚会，呐喊，玩，闹……似乎不需要睡觉……
莫斯科街头，1998年
>> 刚到莫斯科的时候，泽连斯基等人住在一个名叫Drujba的宾馆。Drujba这个俄语词，意思是：友谊。
呵呵，讽刺啊。
20多年之后，当普京的第一颗炸弹落在乌克兰国土上的那一瞬间，友谊固已荡然无存。同样随之破碎的，是泽连斯基等人的青春以及他们年轻时的梦想。
2 从莫斯科到基辅
>> 当然，幻灭来得并没有那么快。
从初到莫斯科到与普京兵戎相见之间，对于泽连斯基而言，还有相当长的一段人生……这其中甚至包含他演艺生涯中的高光时刻。
沙哑的声音、装疯卖傻的气质，这些对于喜剧演员来讲必不可少的气质，在泽连斯基身上奇妙的结合，把他塑造成了一位类似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有“大人物”请他过去演一段。
就这样，泽连斯基成了各路前苏联国家的领导人盘子里的菜，阿塞拜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摩尔多瓦……甚至连波兰也会偶尔请他去表演节目。
普京在KVN参加活动，2011年
“有一次”，泽连斯基2018年面对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说，“我就在模仿叶利钦，而下面坐着的观众中就有……弗拉基米尔·普京!”
当时的普京还是叶利钦的手下。而心宽体胖的叶利钦看到泽连斯基的表演，并不会恼火，反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观众的咖位越来越高，节目的内容也逐渐超越家长里短，而涉及政治与领导人的内容开始变多。按照现在的话讲，叫做“格局逐渐打开”。
在解严后的日子里，前苏联时期的匮乏与闭塞，是人们不愿意提及的痛苦回忆。然而泽连斯基的小品段子，却充满了对这些荒诞岁月的辛辣调侃。例如俄罗斯君主的极权，乌克兰寡头如何如何没节操，以及苏联时期的冷笑话，甚至连1932-1933的乌克兰大饥荒，都进入了泽连斯基的段子。
在当时相对自由的风气下，这些内容毕竟引起了人们的一些思考与开悟。
泽连斯基与妻子奥莲娜·泽莲斯卡，基辅，2022年3月
>> 2003年，在KVN纵横5年之久的泽连斯基，进入他人生的第25个年头。这一年的夏天，小城克里夫罗迎来了一件盛事：泽连斯基的婚姻。
新娘名叫Olena Kyiachka，也是Kryvy Rih本地人，两人的家距离只有几十米。Olena大学读的是建筑学。那一年，她也25岁。
婚后，泽连斯基的发展重心发生了偏移。虽然莫斯科是他们的“梦中情城”，但那里有那里的问题。
首先是地域歧视。在捧红他们的KVN的高大上的莫斯科人眼中，泽连斯基和他的小伙伴，就是一帮来自“小地方”的“小子们”。说话的时候，KVN的“大人们”也经常张口闭口“小子们”长、“小子们”短的。
其次，KVN在商业上也动了活心思，想要收购泽连斯基及其团队。
据曼佐索夫回忆：最初，我们只要写好段子，演好节目就行了。突然，有人说要入股我们，还要跟我们利润分成。这些人就是KVN的人。
后来，泽连斯基甚至单独接到了KVN的一份offer，要他出任其撰稿人。薪酬应该不低。但条件则是解散Kvartal 95。
泽连斯基一口拒绝。
那年夏天（2003），泽连斯基的团队在索契赛事上最后获得了一次冠军。随后，莫斯科遇到的问题让他们开始思考去留的问题。泽连斯基对小伙伴们说：咱们回去（乌克兰）自己做吧。
泽连斯基及其团队成员，基辅，2003年
整整一个月，他们的团队没有接任何生意，大家都在思考。最后他们做出决定：回乌克兰。
克拉维茨（Olena Kravets）是从一开始索契参赛便跟泽连斯基一起打拼的小伙伴之一。这位女星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凭借其歌艺成为乌克兰歌后。
在2022年的战火纷飞之中，Olena Kravets面对采访时回忆往事时说：
战争爆发后，我们都有意无意地，不再提那段莫斯科岁月。然而在大家内心深处，那段岁月镌刻着我们的青春与梦想。
时间2003年尾。原班人马，同样的团队名称Kvartal 95，表演内容依然是通俗艺术，包括歌舞、小品喜剧、脱口秀，语言是俄乌双语（以俄语为主），为了演出的需要，依然是全球各地飞——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似乎都已不同。
3 蜕变
>> 进入21世纪，经济全球化的大趋势进一步加深，财富的积累与重新分配在不断地上演进行。
而泽连斯基这样高知名度的“网红”，对于纵横各路前苏联国家的寡头——或者叫资本财阀而言，就是一个聚宝盆、摇钱树、招财猫。
回到乌克兰之后不久，基辅本地最重要的电视台与媒体集团“1+1”的大导演，罗德尼安斯基（Alexandre Rodnianski）便找到了泽连斯基。而这家“1+1”媒体背后的大老板，正是当时纵横乌克兰的寡头之一科洛莫伊斯基（Ihor Kolomoyski）。
泽连斯基与科洛莫伊斯基（右），这位乌克兰寡头被指是泽连斯基参选背后的金主与实际控制人。2022年7月，科洛莫伊斯基被剥夺乌克兰国籍；11月其控股的两家油气公司被查封；2023年1月其居所被搜查
>> 罗德尼安斯基把宝押在泽连斯基身上，准备推出一档节目，取名“街区之夜”——化用了当时泽连斯基团队“95街区”（Kvartal 95）的名字。不出意外，这档节目爆火，也使得泽连斯基在之前的名气的基础之上，再火一把。
自此之后的每周六晚上，来自乌克兰各职业、各阶层、各领域的人们都来看泽连斯基的脱口秀表演。多的时候在线观看人数高达百万。
不久后，俄罗斯最大的媒体集团NTV也为泽连斯基提供了播放平台。
NTV是俄罗斯最大的前私人媒体平台，其背后的大股东，曾经是纵横90年代的俄罗斯媒体大亨古辛斯基（Vladimir Gusinsky）。普京上台之后变成了俄罗斯“国企”，油气巨头Gazprom。
而“1+1”这家媒体公司背后的大股东正是科洛莫伊斯基。科洛在当时的乌克兰媒体圈可谓一手遮天。他拥有一家名叫“私有银行”（Privatbank）的银行，并收购了大量的媒体公司。2012年，泽连斯基的Kvartal 95也被科洛莫伊斯基全资收购。
至此，俄乌两国实力最雄厚的媒体集团，基本上垄断了泽连斯基的就节目，而凭借泽连斯基的名气，“1+1”与NTV这两家公司、及其背后的金主与寡头，已经赚的盆满钵满。
从另一个去看，此时此刻的泽连斯基，已经不可避免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各路寡头打交道了。
>>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乌克兰的腐败达到顶峰。而最腐败的，人人皆知，就是当时的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Yanukovitch）。他既是一位总统，也是寡头，更是俄罗斯在乌克兰利益的代理人。
接近2012年底的某个时刻，泽连斯基的团队接到了一个神奇的订单：“小伙子们，基辅那边有个节目，你们去一下。”
曼佐索夫回忆道：
……我们的车被一群武装摩托护卫着，来到一片巨大的野生动物园……在一个湖边，支起来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坐在椅子上面的两个人：
一个是当时的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另一个是俄罗斯的总统梅德韦杰夫！
这场面堪称魔幻。
在泽连斯基的讽刺小品与脱口秀中，俄乌两国政要，是他经常模仿、讽刺、以及吐槽的对象。而今天，泽连斯基真的面对面地见到了这群成天被他调侃讥笑的人，而且要为他们演节目。
很快，随着翻滚蹦跳，一个个段子讲完，一个个包袱抖完，亚努科维奇与梅德韦杰夫被逗得哈哈大笑，而这场“私人堂会”接近尾声。
最后，亚努科维奇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
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
>> 冬日的基辅，寒风刺骨。离开了舞台的泽连斯基，在风中怅然若失。
在表演中，他可以嬉笑怒骂，他甚至可以模仿扮演总统。但是回到舞台之下，他立刻还原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男孩，一盘被寡头政要们转来转去的菜肴。一个手势就打发了。
这种强烈的冲击，与其说是被打发被冷落的失落感，不如说是一种无力感。
面对给国家带来深重腐败的罪恶之人，自己却无所作为，还要去逗他们笑，仰赖他们鼻息，拾取他们牙慧。而这种冲击感，只会随着泽连斯基越接近权力与财富的中心，而越来越强烈。
更大的尺度上，乌克兰这片土地，从2004年的一阵橘色飘舞送上来了亲欧的总统尤先科，后来亲俄势力复辟，季莫申科、亚努科维奇等人上台……东风西风在第聂伯河两岸吹来吹去。
然而不论是谁，权力一旦到手，便迅速转化为财富。走马灯式的政府更迭，不变的、乃至越来越加深的是社会的贫富分化，以及民众的不满与失望。
高层瓜分资源与财富，中产离开祖国，底层民众只有敢怒而不敢言。此时此刻，几个段子，几个包袱，夸张的装疯卖傻的表演，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乌克兰人民所需要的，不再是泽连斯基给他们带来的笑声与欢乐，而是能够带领他们走出这仿佛鬼打墙的噩梦般困局的一位英雄。
4 尾声
>> 2013年的俄罗斯跨年晚会，是泽连斯基演艺生涯的高光时刻。
那次晚会上，泽连斯基与俄罗斯国宝级主持人加尔金（Maxim Galkin）同台献艺，而坐在台下观礼席的一位贵宾，正是普京——
那场晚会令人难忘。泽连斯基用力地表演，普京时不时地投来赞许的笑容。
图源2013俄罗斯跨年晚会
>> 也许今天，处于战争之中的两国人民会怀念那个跨年晚会。如今兵戎相见的两人两国，当时竟然可以如此济济一堂。
但，毕竟乌克兰社会已经暗流涌动，人们对腐败、对政商勾结、对贫富分化的容忍已经来到极限，叠加亚努科维奇这个俄国代理人胡作非为，忤逆民意撕毁与欧盟的协议。一时间，当所有的愤怒有了具体的目标，喷薄爆发就在眼前。
一年后，2014年，乌克兰人民走上广场，亚努科维奇出逃，流亡俄罗斯。普京悍然发兵克里米亚，战争打响。
一切玉碎。
在演艺生涯的后期，泽连斯基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倾。他的剧本，他的表演，都是他的政治宣言。
当然，他会把他该演的戏演完。他的演艺生涯之中，还有最后一部封神之作等着他。也正是这部作品，直接把他送上了总统宝座。
变革就在不远处。东斯拉夫大地乌云密布，云中传出隆隆雷声，道道闪电已清晰可见。
作者：沽民
